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☆、138、亂見人心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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水鏡臺門外。

雙寶跟受驚了的兔子似的,撲騰撲騰跑進來,一進門就直奔下人的廡房,進門就撲向方靜言:“不好了,你家主子要活活被二爺掐死了!”

下人都住在一起,睡大通鋪,於是薛行遠等一幹同從牙行出來的少年便也都聽見了。大夥兒都轉眸過來瞧方靜言。

方靜言聽了也只挑挑眉:“你來告訴我做什麽?我既沒那個本事攔住花二爺,我又已來不及替涼芳公子一死。”

薛行遠嘴唇蠕動,想要說什麽,卻最終忍住了。倒是旁邊幾個少年聽不過去了,紛紛指責起來犍:

王良棟道:“小方你也太過薄情了吧!好歹涼芳公子是你主子,從前也替你擔了不少事兒,他此時有難,你怎麽竟然是這個態度!”

顧念離也說:“就是。從前在涼芳公子眼前那麽受寵,回來也沒少了跟咱們顯擺身份。仗著這份賞識,奪了這大炕上最暖和的炕頭兒,卻沒想到怎麽都沒焐熱他的心!邾”

這班少年從先前那次蘭芽攛掇的群毆,便已然結下了仇。縱然時候一班少年都跟方靜言道歉,可是方靜言的恨已然入了心,是怎麽都不肯釋懷的了。多虧有薛行遠從中調和,方能讓一班少年表面上相安無事,可是一旦有一星半點的火苗,雙方便都不會善罷甘休。

方靜言毫不示弱,反唇相譏:“我的主子?我哪裏有什麽主子!我方靜言從來不屑當誰的奴才!你們樂意當奴才,那就去當啊;當得好了,我自然將這熱炕頭給你們讓出來。”

“喏,眼前就是絕佳良機——你們這些喜歡當奴才的,趕緊去替涼芳公子擋下這一死,去啊!”

王良棟冷斥:“你不必說這樣的話!我們不去,是因為咱們各自有職屬分工,我們不是伺候涼芳公子的,便怎麽都輪不到我們出頭!”

王良棟是伺候清芳的,而顧念離則是伺候沁芳。

方靜言冷笑:“是麽?可是伺候涼芳公子的,又不是我一個人。憑什麽輪到送死了,就非得我去?”

藏花的陰狠,這班少年最是清楚。當初他們被送去

顧念離一扯王良棟衣袖:“咱們休與他糾.纏,且先去稟告另三位芳公子,一同拿主意是正經!”

王良棟和顧念離去了,方靜言扭頭瞥一眼薛行遠,果不其然,他也從薛行遠眼裏看到了失望。

方靜言便將怒氣都撒在雙寶身上,擡手從桌子上掀過燈臺,也不管那燈火燃得正旺,便兜頭蓋臉朝雙寶砸了過去!

“我用的著你來知會麽?你又不是涼芳的奴才,你的主子是蘭公子,你跑這兒來賣什麽乖!”

先前蘭芽下江南不在靈濟宮的日子,方靜言沒少了欺負雙寶。類似這樣的,也早有過數回,於是他動作上竟然沒有半點遲疑。

幸虧雙寶這回機靈,向後一跳,避開了燈臺。燈臺咕嚕嚕在地上翻滾,雙寶則擡眼亮晶晶盯住方靜言:“方靜言,你別不知好歹。你家主子出了危險,我好心好意來告知你,原也是給你機會建功,哪成想你良心都被狗吃了!”

方靜言一驚,狠狠瞪著雙寶:“喲,長了膽子了!當初你主子不在宮裏的時候,我怎麽對你,你都忍了;如今你主子暫時主理靈濟宮,你便耍起橫來了,嗯?只可惜啊,你主子此時又顧不上你了!”

雙寶咯咯一笑:“我知道你是怎麽想的。你覺著花二爺跟我們公子一樣是死對頭,甚至比涼芳公子更恨我們公子,於是現下花二爺回來主事,你便想好了主意:你想棄了涼芳公子,轉而去討好花二爺!”

“你這麽聰明,所以才不會在這個節骨眼上出現在二爺眼前,否則得罪了二爺,你日後便又自身難保……方靜言,我說的對也不對?”

方靜言冷笑:“是又怎樣?總歸你家主子恨不得讓我死,我方靜言偏有本事好好地活下來!我這輩子全都讓她給毀了,我留著這條命,好歹也得將來都討回來!”

桌上的燈砸了,只有遠處的一盞燈還亮著。燈光幽幽照到方靜言面上來,越發顯得他陰森如鬼。

雙寶淡然地笑:“雖說我們公子壓根兒就沒把你放在心上過,我們公子更不是隨時想著害人的人,不過我倒不介意當一回小人……方靜言,你記下,我雙寶一定會不斷在公子耳邊提醒,讓她殺了你。”

方靜言猙獰一笑:“好啊,我早已活膩了,正等這一天呢!到時候,還不知道究竟是誰死!”

雙寶也說得膩了,甩了甩廛尾,轉身往外走。

方靜言一張白臉上陰影晃動,忽地幽幽地道:“我倒是奇怪,你主子不是跟涼芳公子本是冤家麽,你卻怎麽會好端端地來在乎涼芳的死活?看來外間的傳言都是真的,你主子竟然跟涼芳聯了手了——我當真想不明白,你主子腦袋病了麽?”

雙寶聽了,停下腳步來,緩緩轉身,咯咯一笑:“我們公子就是這樣大度的人,憑你的小肚雞腸自然想不明白。不過也說不定,將來某日我們公子也會忽然想與方靜言你聯手呢——方靜言,

tang只怕你到時候沒這個氣概。”

“你!”方靜言被噎住,兩眼瞪得溜圓。

雙寶卻已出夠了氣,一甩廛尾,冷笑而去。

他一步一步悠然地走,想起蘭公子臨走時囑咐他的話。公子說:“……得讓宮裏鬧起來,讓所有能鬧的人都鬧出來,越亂越好。大人不在宮裏,倘若宮裏還是鐵板一塊、不吵不鬧,那反倒糟了。寶兒別怕他們鬧,必要時候你還要去煽風點火,引著他們鬧。只有鬧得越歡,靈濟宮才越安全,大人也才越安全。”

“況且,宮裏的人個個都是人精兒,平素都太習慣了戴著面具掩飾自己。只有讓他們鬧起來,揭開了那層面具去,才能看清一個一個的真面目。戰場之上,才分得清敵我,確保勝算。”

雙寶身後的廡房裏。燈火幽暗,仿佛隨時都會被一股陰風給吹熄了。

方靜言在明明滅滅的燈火裏,恨恨道:“如今,就連他的奴才都敢騎到我的脖子上來了!好,好,蘭公子,我絕不敢忘了你的‘恩’。”

王良棟和顧念離分頭去通知清芳和沁芳。

顧念離在通知到沁芳之前,先跟雙福通了聲氣,叫雙福去稟告凝芳一聲兒。

事出緊急,凝芳聽了便也顧不得已然睡下了,隨便披了件披風就沖了出來,立在院子裏焦急等著清芳和沁芳來。可是左等不見蹤影,右等沒有半點動靜!

凝芳便按捺不住,親自直奔清芳的院子去。

實則王良棟也急,也在裏頭等著清芳的動靜。可奇怪的是,他稟告完之後,本以為清芳至少會驚叫出來,卻結果清芳只是冷靜地應了一聲:“知道了。”

王良棟掐算著時間,忍不住提醒:“公子也許不知花二爺的手段。花二爺做事一向雷厲風行,他若想殺人,這會兒怕已然來不及了!公子可耽擱不起!”

清芳悠悠道:“是麽?既然如此,我們再忙碌,卻也來不及了。”

同樣的情形也在沁芳院子裏正在上演。

顧念離急得都要哭了,一個勁兒說:“四公子,此時已然來不及細細更衣梳妝,生死關頭不必計較這些禮儀了吧?!”

沁芳又換了一件衣裳,緩緩問:“大師兄那邊可有什麽動靜?”

顧念離也納悶兒:“……還未聽見動靜。不過三公子已經奔進去了,想是快來了。”

沁芳便點頭笑笑:“四個兄弟裏,我原本是最小的。遇見再大的事,也總歸輪不到我來拿主意。我就看大師兄的吧,大師兄只要來了,他怎麽說,我便怎麽做。”

這樣詭異的僵持,終究讓凝芳也看懂了、寒了心。他指著清芳和沁芳,失望地道:“你們都不想去,是不是?好,你們都明哲保身吧,我傻,我自己去!”

凝芳不顧一切沖出水鏡臺,直奔藏花的住處。

身上的披風穿得急,下擺沒來得及收束利索,凝芳一路跑在夾道裏,好幾次被絆倒在地。可也沒顧得上疼,繼續不顧一切向前跑去。

他沒空去想自己傷沒傷著,更不在乎皮囊是唱戲的本錢,傷了毀了就等於摔了飯碗——他腦海中只浮現起當年情形。那時四個人一同被師父教坤角兒的戲,四個人一同背詞兒、一同練身段兒,當中若有誰背錯了、身段兒沒壓住,師父便將四個人一同吊起來打!

四個人裏頭,他的根基最弱,經常是那三個人都背順了、走清楚了,只有他一個口齒啰嗦不清……因為他,四個人一同挨打,清芳和沁芳都流露出過不滿,只有涼芳從來沒有半點忿恨。

事後,當他負疚地去給清芳和沁芳揉肩頭、打洗腳水的時候,涼芳只是淡淡地說:“不必。挨了一天的打,你自己也疼,也累了。”

後來四個人都紅了,不過頂數涼芳最紅。清芳和沁芳縱然也是色藝卓然,不過終究學不來涼芳那種對誰都冷淡淡的範兒來。客人們於是反倒正想出盡百寶、耍盡心思去討好涼芳,只求他一個回眸,一抹清淡至極的微笑。

後來四個人被曾誠一並收進私宅去,依舊還是涼芳最得寵。清芳和沁芳還想著跟曾誠的那些嬌妻美妾爭啊鬥啊,涼芳卻從來都不屑。曾誠來了他就陪著,曾誠不來他便來一個字都未曾提過……如此一來,曾誠反倒入了心、失了魂,鎮日鎮日只守著涼芳一個人,甚至為了他將好幾個美妾都給賣了出去。

四美當中,只有涼芳成了神話。而他們三個,註定只是錦上添花。

他看得出來,後來清芳和沁芳漸漸生怨;只有他不,他知道自己的資本,他更明白自己的本分。在曾誠面前,他也只陪著涼芳一道走戲,涼芳是主角,他就演丫鬟。他知道,只有涼芳立得更穩,他們四個的未來才更牢靠。

所以此時此刻,就算清芳和沁芳他們不來,他也一定要來。

就算明知那藏花心狠手辣,他有可能非但救不了涼芳,甚至連自己都搭進去——那他也得來。

人活著,得有良心。



芳跌跌撞撞奔到藏花住處門口,正待不顧一切闖進去,卻不成想裏頭走出來一個人。凝芳腳步收不住,一個趔趄向那人撞去,那人伸手輕輕扶住。

凝望仰頭,在搖曳的燈光裏看見了那人面容,便驚得“啊”地一聲!

剛過新年,靈濟宮裏頭便鬧成了一團的消息,早就傳進了紫府,傳到了仇夜雨耳朵裏。

他細細聽著手下番子的稟報,只覺有趣,跟手下道:“從前還以為靈濟宮鐵板一塊。上不聽王法,只聽司夜染的;雖然都掛名是咱們紫府的人,卻一向不聽督主節制……卻原來那些人也並不是矢志同心,到頭來也還是狗咬狗。”

那手下不失時機道:“大人原本愛才,頗為看重靈濟宮中的人才,想將他們收歸紫府……不過此時看來,他們倒未必能當得起大人的愛重……”

紫府的職位就那麽些,紫府原本的舊人爭奪還不夠分,若將靈濟宮的那幫人都收過來,救更是粥少僧多了,仇夜雨的這幫手下可不願意再給自己添加競爭對手。

仇夜雨想了想,便緩緩點頭:“……說的也是,我也怕他們本不歸心。”

那手下暗自歡喜,便又道:“只盼著皇上早日下旨除了司夜染去,到時候無論紫府還是靈濟宮,就都是大人一個人的了。”

仇夜雨陰測測地笑:“可是皇上的心思,太難捉摸呢。他將司夜染就掛在乾清宮裏,在他眼皮子底下,倒添了不少麻煩……”

倘若關在宮裏其它地方,憑仇夜雨的手段,想要動個手腳殺了司夜染,或者是給他點苦頭吃,簡直易如反掌。可是這皇宮大內之中,只有一個地方例外,那就是作為皇帝寢宮的乾清宮。那裏所有人都只聽命皇帝,外頭任何人也都不敢惹,就算是司禮監的見了乾清宮禦前的人都要客氣幾句……於是這乾清宮就是水潑不進,讓仇夜雨無計可施。

仇夜雨越想越煩,忍不住道:“真是奇了,自大明開國以來,何曾聽說皇帝將之的寢宮廡房騰出來當牢房的!這皇宮這麽大,九千多間房子,怎麽就非要關在乾清宮裏!”

仇夜雨越想越煩,便特地進宮一趟,找見了長貴,小心問貴妃娘娘可曾到皇上跟前去替司夜染求過情。

貴妃娘娘是司夜染最大的靠山,也是仇夜雨最為忌憚的。他甚為擔心,以貴妃對皇上的影響力,皇上就算對司夜染再多不滿,卻也可能看在貴妃的情面上將司夜染給放了。

長貴忖了忖:“此事,頗有些蹊蹺。”

仇夜雨心一提:“怎麽蹊蹺?”

長貴道:“自打那天乾清宮傳來消息,說皇上將司夜染給關了,娘娘便第一時間知道了。若按娘娘從前的脾氣,怕是當天就得去找皇上;可是說也奇怪,娘娘竟然按兵不動。任憑梅影在娘娘面前哭求,娘娘竟然也沒心軟。”

仇夜雨聞言一喜:“如此說來,司夜染在貴妃娘娘跟前,終究是失了寵了?”

長貴叭嗒叭嗒嘴。他自是最希望這麽著的,不過瞧著眼前,卻還不敢太早下定論。

他便搖了搖頭道:“娘娘雖說沒有當天就過去,不過第三天一早就去了。”

仇夜雨失望地倒退一步:“……那皇上怎麽說?”

長貴盯他一眼:“所以我說此事蹊蹺。以皇上對貴妃娘娘的專寵,平素只要貴妃娘娘張口要的,皇上就沒有不給的。可是這回,皇上竟然駁了貴妃娘娘的金面!那天貴妃娘娘從皇上寢宮出來,是給氣白了臉的,回來連著砸了三個鬥彩雞缸雞缸杯!——那可是禦賜收存在昭德宮的,娘娘是當真氣狠了。”

仇夜雨百思不得其解:“……皇上既然這麽氣,那怎地還不肯下詔殺了司夜染?若說前些日子因是年下,不宜見血光;可是到了現在,怎麽還沒有半點風聲?皇上就這麽關著司夜染,既不說殺,也不說審,更不說放——皇上到底要怎麽樣!”

長貴搖搖頭:“這會兒就連貴妃娘娘都摸不透皇上的脾氣。仇大人,你覺著你我就能摸透了麽?”

仇夜雨無奈而去。

長貴立在夾道裏,遠遠望著仇夜雨的背影,耳邊回響著那天貴妃娘娘從乾清宮白著臉回來的情形。貴妃摔完了雞缸杯,梅影和他,連同宮裏內外伺候的人都跪在貴妃面前苦苦哀求。說那是禦賜收存的物件兒,可砸不得。

梅影更是抱著貴妃的手腕,一個勁兒地求:“娘娘若還是不解氣,就責打奴婢吧。只要能讓娘娘消氣,奴婢怎麽都挺得住!”

貴妃長嘆一聲,坐回榻邊去,舉拳頭狠狠砸了炕沿兒兩下,竟也落了淚。

彼時冬日的陽光幽淡地從窗欞灑落下來,被窗紙暈了,朦朦朧朧罩在貴妃面上。他那時忽然覺得,一向明艷照人、絲毫看不出年過不惑的貴妃,那一刻竟然仿佛老去十歲……

貴妃轉頭對著那陽光,喃喃道:“皇上長大了,長大了。他再不是從前那個只跟著我的小孩子……他現在有了自己的主張,他不再只跟著我,不再——只聽我的了。”

此話

一出,昭德宮上下又是哭倒了一片。

梅影更是嚎啕出聲:“娘娘切莫這樣說。不會的,娘娘絕不會失寵的!”

貴妃望著她,笑笑:“凈說傻話。這世上,唯有君恩是最不長久的。任何人都可能得寵,之後失寵……從來沒有誰,能夠永永遠遠獨得君心。”

她垂首,細細望著自己皮膚上掩蓋不住的紋理:“本宮,老了……色衰而愛弛,終究逃不過。”

長貴不由得想:實則他跟司夜染此時的處境,又有何分別呢?司夜染的靠山是貴妃,他長貴的靠山何嘗不也只是貴妃?倘若一切被貴妃不幸言中,貴妃當真因色衰愛弛而失了寵的話,那他們這些依靠貴妃的奴才,又當如何自處?

今天眾人敢如此拿捏司夜染,來日那些人同樣敢這樣拿捏他長貴。更何況他外頭沒有司夜染那樣的勢力,他到時候的處境也許比司夜染還要慘。

不行,他不能一棵樹上吊死,他的為了自己,再另尋出路了。

就在此時,背後忽然一聲冷叱:“長貴,你方才私見仇夜雨,都說了些什麽?!”

長貴嚇得一激靈!猛地回頭,卻見宮裝麗人娉婷立在紅墻斜陽下,滿面寒霜。

長貴舒了口氣,卻又提了口氣。

“梅影?你何時來的?!”



明天見~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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